日期:2022-4-16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1
寒冬腊月,水泼到地上,能“唰”一声冻成晶亮的冰舌头。
家家院子里,都有这样的冰舌头。一层层摞起来,高的有半尺。
塔镇来人最先去了宝林家。什么都问,连宝林夜里几点上床、摸过几回妈妈头子、尿过几壶都问了。终于合上簿子走出去,前头一个塔镇来人一不小心,就在冰舌头上跐滑了,屁股连墩了六七下,到院门口才停下来,把那些同来的人,给笑得顿失威严端庄。
但宝林不敢笑。
宝林有劣迹,在城里打工没讨到一分工钱,就偷回了工头的大摩托。七上村村长老万,起了疑心,把他叫到村委会,黑着脸,三句话没问完,他就露了破绽。村长老万就说:
“宝林,是你自己把摩托车送到塔镇派出所,还是让我代你送去呢?”
宝林知道不送不行了。
认罪态度好,加上又有老万的情面,结果只在派出所关了五天。出来后,却又悔,感到自己太傻。直接把车还给工头,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么?工头扣了他的工钱,还能再歹毒到让他身败名裂?五天时间不算长,他却必须为此背上一辈子黑锅。
想起这个来,宝林不但悔绿了肠子,而且又恨老万,恨他多管闲事。听说老万出事了,宝林心里其实是高兴的,一天八趟往村委会跑,装着关心。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一下子就进入了塔镇来人的视线,被塔镇来人列为重点怀疑对象。
在这样奇冷的天气里,庄稼人觉不出什么,顶多少出一趟门,但塔镇来人可就亏了,来了三四天,走遍了村里所有的农户,仍没离开村子的意思。都猜想,这个出事的人是老万,换了另外的人,早就打道回府了。
邻村八下村有个会打兔子的贺建国,死在野地里,胸膛烂得像个马蜂窝,塔镇来人断案,断来断去,只断出个自杀的结论。贺建国的女人哭叫着不同意,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说:
“贺建国这样的人,除非吃不上兔子肉,要他自杀,不如说他是二尾子!”
但塔镇来人坚持自己的说法,随后撤回了人马。他女人不服,闹着村长去讲情,让人家再断。村长去塔镇,很有分寸地给人家说:
“我没学过断案,但我琢磨着,贺建国要用七尺长的火药铳子打死自己,也难。”
人家并不想强迫他接受,几个人一使眼色,把他摁倒在地,脱了他鞋子,现从树上砍了根树枝,放在他肚子上,说:
“这下边的树杈儿就是枪机,你试着用脚趾头搂一下。”
村长一搂,就叫起来,说:
“哎哟,不好了,树梢子戳我眼皮子了!”
人家都笑,问他:
“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
他爬起来,连说:
“信了信了,长枪还真能打死自己,可长枪也不能太长了,要是枪有两丈长,我看——”说着,咂巴一下嘴,“玄。”
人家就推他说:
“废话!”
村长回了八下村,贺建国的女人见他无功而返,哭得昏天暗地,他就开导她:
“你怪谁哪?要怪就怪贺建国自己,火药铳子哪怕再加上一寸,我也好说话。”
贺建国的女人虽然哭得厉害,心里还是明白的,咬牙说:
“死的不是你,要是死的是你,你就更好说话了!”
村长没恼,反倒笑了,说:
“所以我敢大胆工作,一个人走夜路不怕砸杠子,有人会给我申冤。”
事情最终不了了之。
——老万是村长,如今虽不能确定是死是活,但已经引起了塔镇各方面的重视。几天里,塔镇书记、镇长、人大政协主任来过多次,都做了重要指示,同时也都去慰问了老万的家人。
老万失踪五天后,他女人王翠丫才想起报案,给塔镇派出所打电话:
“老万在没在你们那里?”
派出所的人说:
“万嫂子,你这是跟我们要人呢。”
王翠丫着急说:
“别闹了,五天不见老万了!”
派出所的人还不在意:“老万又不是小孩儿,五天不见他还能丢了?”——忽然就警觉起来,“啥?万嫂子,老万五天不跟你睡了,才想起报案,你是根木头吗?!”
王翠丫委屈说:
“你们整天价拉他闹,我还以为又是谁不让他回来。”
电话没放下三分钟,塔镇就来了人。在村里排查了三四天,一点老万被谋杀的迹象也没发现,更多人就只是认为老万可能逗留在谁那里。
但村里的文书小杰始终认定老万回不来了,当然不能给王翠丫说,见了王翠丫还是笑嘻嘻安慰她:
“你就把醒酒汤做下,万村长磕巴眼皮就来了呢。”
只对塔镇来人说:
“老万当了多年村长,三提五统,计划生育,新村规划,社会治安,得罪过不少人,八九天不回来,我看,被谋杀的可能性大。”
自从老万失踪,村里就是小杰主事。按说村里还有几个副村长,轮不着他,但那三个副村长,很不顶事,一个是腿脚不灵,一个是光顾自己挣钱做买卖,一个是老婆扯着后腿,不让出来。这样就使得文书像个副村长,那几个副村长也向老万撺掇过几次:
“干脆把小杰给公布了得了!”
但小杰不想当副村长,他想当村长。他也不想遮掩。——这并不是说小杰盼着老万死,而是他想过了,不管当上当不上村长,可就别悬着。
在七上村里,显得顶忙的,就是他和宝林。塔镇来人住的屋子里生了火炉,但还是冷,空气里还充满了刺鼻的煤烟气味,就想起八下村有台电暖器。原是吩咐村里一个叫铁头的小伙子去拿的,宝林听到了,主动说:
“我去吧!”
跑着借来了电暖器,每个塔镇来人身子下面又都铺了床电褥子,夜里要讨论工作,都围坐在床上,不觉得冷了。不料,常常要跳电闸,村子里忽然就黑了,在那一刹,简直是死一般寂静。
小杰的确尽了自己的努力,但条件有限,只得这样了。在伙食上就大做补偿,顿顿有鱼有肉。
鱼是鲜鱼,宝林把鱼从外面拿到村委会小食堂,敲掉鱼身上的冰碴,鱼还是活的。将鱼开膛破肚,淘洗干净,看上去死了,下到锅里,一沾热油,就扑腾打挺。就让塔镇来人吃得赞不绝口:
“他奶奶的,鲜啊!”
这一天,塔镇来人吃着吃着,就都不吃了,一下一下敲着鱼头,愣着。小杰在旁,误以为他们天天吃鱼,把鱼吃腻了,就后悔没让厨师多变几个花样儿,只知道清炖,红烧,糖醋。
“这鱼是从哪里来的?”塔镇来人抬头问他。
他就觉得他们这是明知故问,不是村里来的,做出的鱼能这么鲜么?
说:
“从鱼塘里现捉的呀。”
塔镇来人“啧”一声:
“差点让他成了漏网之鱼!”
小杰醒过神,肯定地说:
“怀疑谁也怀疑不到鱼王身上。”
塔镇来人不理他,问门外守着的宝林:
“你去鱼塘,鱼王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?”
宝林冻得脸色靛青,摇头说:
“没有呀。”
塔镇来人饭也不吃了,都站起来,朝外走:
“就是他了!”
小杰觉得塔镇来人荒唐可笑,还觉得他们的水平实在有限,跟在后面说:
“你们相信我,鱼王大叔……”
可是塔镇来人转过头,瞪他一眼:
“连你也是怀疑对象!”
小杰就不再说,乖乖地跟着去了。
2
七上村的鱼王,在塔镇颇负盛名。
但凡在塔镇有些头脸的,都吃过村长老万送来的鱼,这鱼就出自鱼王的鱼塘。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二十五个村长中,老万又有一个“送鱼村长”的雅号。
最初鱼王却只叫高全海。
七上村第四生产小队社员高全海才娶来一年半的女人,跳进村东二里地的坑塘里死了。
坑塘是村里人筑房取土形成的,已有两丈深。高全海拦着不让打捞,坑塘从那时起就开始有了神异,不论旱涝,水量不减,且清得骇人,露着黑古隆咚的底,往岸边一站,就有下栽的感觉。
不久,生产队解散,高全海一不要地,二不要器物,单单要包这个坑塘。鱼苗放进去,一年后就看见水里游动着许多一两尺长的大鱼,捞了上来,黑头黑背,湿光耀眼,却没人敢吃,怕沾上邪气。
老万不怕,带头吃了,美得两颊开花。老万还亲口对高全海说:
“全海,只要我当村长,这个鱼塘你愿包到什么时候,就包到什么时候!”
村里人没理由不相信了,争着去尝,都说没吃过这么肥美的鱼。
高全海养鱼,有自己的养法,不喂草不喂料,将鱼苗丢进去就是。他的养鱼,说白了,是“守”鱼。在鱼塘边上筑了两间茅草小屋,成年累月住在那里,村里走的遭数极为有限。这样的养法,村里人担心鱼长不大,事实截然相反,鱼不仅长得很大,而且长得甚美。
起鱼每年也只一次,就在七月十五夜,那是他女人的忌日。
渐渐的高全海的鱼就有了名气,塔镇那些有头脸的人,有时主动向老万提出要吃高全海的鱼,有时老万主动自己送去。
说高全海养出的鱼好吃,很多人是怀疑的,为此曾有人做过试验,把高全海的鱼跟别的鱼混在一起,做出鱼宴,人们却总能吃出来。
每年七月十五,鱼贩子蜂涌而至。有鱼贩子留下母鱼,待它下籽,育了鱼苗,想法养大,味道也与普通鱼无异。更有奇特的地方,从高全海那里贩来的鱼,离了原来的水,稍一久,味道也大有悬殊。这就决定了高全海的鱼必须现捕现吃。
到了后来,就都把高全海叫鱼王,提起高全海,反不知是谁。而实际上,真正有口福的,也就是七上村里的人,确切地说,也就老万一个人。
老万可以随时吃到鱼王的鱼。吃鱼养人,这话一点不假。
老万的女人王翠丫眼瞅着奔五十岁的人了,头上连根白头发也没有。老万更不用说了。他们唯一的儿子结婚,没仨月,就让他们给分了出去,说是喜欢清静,到底是怕儿子儿媳跟自己同住一个院子碍手碍脚。夜里常听王翠丫发出叫声,老万没两下子,断断不能的。
但老万却做过一件很对不起鱼王的事。
村里来了工作组,工作组长姓许,是个桃花眼,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东西,女人们都躲着他。鱼王高全海的女人长相出众,就被他盯上了,三天两头往高全海家跑,高全海没给他好脸子,但十个花花肠子,九个赖皮。这工作组长耍起赖皮来,简直没说的。高全海两口子蹲在厨房里吃饭,他赖在门槛上不走,高全海揭下一块热热的熟地瓜皮,朝门外扔,呱嗒贴在他脸上,他却揭下来吃了,还说:
“你也是贫下中农,哪有吃地瓜不吃地瓜皮的?”
高全海的女人看在了眼里,隐隐觉得丈夫过分了,见了这组长就开始有些不好意思。
在地里干活时,组长叫她去工作组拿他丢下的什么塑料皮本子。她不想去,组长板着脸说:
“看不见么,我这里走不开。”
她想叫村里的一个丑媳妇陪自己同去,组长就又说:“这里还缺着人手呢。”心想组长不是正经东西,但工作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,就去了。不料这工作组长跟了上去。
老万当时是民兵连长,路过工作组听屋里有剧烈推搡的声音,走到窗前,探了下脑袋,就吓得一吐舌头,弯腰溜了。如果他不说,本来谁也会不知道他曾目睹过高全海的女人遭辱的一幕,但他憋不住,在床上给王翠丫说了,工作组长怎样亲高全海女人嘴,怎样扒她裤子,倒像他自始至终在场。
高全海的女人很有血性,跳了积满雨水的坑塘。村里人对她的死因不甚了了,街头巷尾,风言风语,王翠丫听了,也憋不住。村里人就都知道高全海的女人是不堪受辱死去的。果然,就再也见不到工作组长的影子了。
高全海拎了根碗口粗的木棒,去了塔镇。都怕出事,叫老万拦他,但老万竟没拦。高全海到了塔镇,就找工作组长。塔镇的人告诉他这工作组长一家老小全都搬走了,并把他领到公社机关后面的一个空院子里。再问塔镇的人他搬哪儿去了,塔镇的人就都摊手:
“咱哪知道呢?”
高全海无奈之下,敲碎了门窗。也四处打听过一阵,均未能得到工作组长的下落。
从此高全海就变了一个人,整天不声不响。
老万跟他从小要好,见他变成这样,觉得对不起他。当时他即使在窗外咳嗽一声,工作组长也不一定会得逞。谨慎不安地接触过高全海几次,见他并未对自己记恨,就从容多了。
高全海包了鱼塘,养出的鱼没谁敢吃,他勇为天下先,也有表示歉疚的成份。时间一久,都把往事淡忘,连鱼王为什么偏要在七月十五日起鱼,也都说不清楚了。
胡乱猜,七月十五,艳阳天,鱼正肥。或者认为鱼王怪癖,并无其它含意。
3
这些塔镇来人虽吃过多次鱼王的鱼,但还没到过鱼塘。跟小杰到了那里,就都很吃惊。出乎他们意料,鱼塘很小,也就一亩见方,被枯黄的土岸挤压着,像是要从地里浮出来似的。鱼塘东、南两边是个沙果林,北边是片麦地,一座两间的茅草屋筑在南边,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。鱼塘里冰很厚,闪着灰白的光,靠南的边上有几处凿冰的痕迹,七八片大鱼鳞散落在周围,像几枚纽扣。小杰提前叫了声“鱼王大叔”,宝林知趣地停在外面,塔镇来人就走进那座茅草屋。小杰显然怕鱼王担惊,抢着说话,介绍了来人,又补充:
“也没别的,就是来看看。”
鱼王端坐在屋门口的椅子上,仿佛正在等待来人,高高的眉骨下面,双目深凹,目光沉静。塔镇来人一走进来,就觉得什么也不用问了,但他们还是张口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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